龚鹏程爱谈狐仙鬼怪的儒家
2023/6/6 来源:不详一、
谈国学的,老喜欢高抬清朝乾嘉,以其经史考据及语言文字训诂为门径,视为正宗。讲科学方法的,也喜欢乾嘉,说是实事求是,具科学方法及理性精神。
此皆不甚读书之过也!
乾嘉诸儒固然以考据为号召,但亦不过如汉代王充那般,大谈祥瑞,而信鬼神,谓命皆前定,且云凤凰麒麟皆真有。这和科学精神、实事求是,根本是两码事。考证经史,也不是这批学者精神状态的全貌。
讲考据经史的先生们,可能不太读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《子不语》《秋坪新语》《秋灯随录》《夜灯丛录》一类书。若看看,或稍微想想:“为何总纂四库的纪晓岚,对乾嘉学风大有功劳,而竟无什么经史考证之作,平生著述,反而只是谈狐说鬼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”这一类的问题,便可突破一个刻板印象,发现猎奇述异、谈狐说鬼,在当时士大夫之间才是普遍和重要的。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记载戴震、钱大昕、余萧客、任大桩、邵二云、朱彝尊等人谈狐、说鬼、玩扶乩,甚或遇鬼的事,据我所知,就没有任何人在研究他们或为他们作传记时提到过。
其实这类事足以观性行、知癖好,与其知识结构和取向更有密切之关系,不容忽略。这些人与章太炎、胡适、鲁迅之不同,即此亦可略见。所以这是非常好的线索,可惜大家都忽略了。
当时还有《秋灯随笔》和袁枚《子不语》等,跟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形成庞大的互文现象,亦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风气及论述风格。
那风格是什么呢?就是:认真地说荒唐话。
这是中国稗史的传统。凡说鬼狐妖异,皆作史笔。事件发生的时、地、人证、物证,总要写得清清楚楚。若是得诸传闻,也必一一指明其来源,且表示可以覆按。六朝的志人志怪以迄唐人传奇,皆如是。
袁枚自谓其书乃续《夷坚志》史传式的写法。纪昀也同样说:“不怀挟恩怨如《周秦行记》,不描摹才子佳人如《会真记》”,自居史部,不同于唐人传奇,甚为明显。
这种态度,与经史考据一样,讲究“无征不信”“多闻缺疑”“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”。其不同,只在所讲述的内容上,而非其方法。
就其方法与态度言之,此类怪谈,完全可视为是乾嘉经史文字考证的同盟军,或其一部份。这也是迄今仍无人注意到的。
像纪昀,学问淹贯,除了表现于编校《四库》外,主要即见于此。如卷九引某君言:“秦人不死,信符苻生之受诬;蜀老犹存,知葛亮之多枉”,然后自注云:“四语乃刘知几《史通》之文。苻生事见《洛阳伽蓝记》,葛亮事见《魏书毛修之传》。浦二田注《史通》以为未详,盖偶失考”。
卷十二又云:“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,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,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。其书《宋史艺文志》著录,今已久佚,惟《永乐大典》载虚中《命书》三卷,尚为完帙。所说实兼论八字,非不论时。……余撰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,尚沿旧说,今附着于此,用志吾过”。
这样的话,遍及全书,不但态度与他修《四库总目提要》相同,许多地方甚至是对《提要》的修订或补充。
这类例子太多了,可惜无人为之缀拾。即如上举李虚中事,考证《四库总目》诸家,如余嘉锡、胡玉缙、崔富章、李裕民诸先生,就都不晓得,中华书局整理本亦未收,其他的更不用说了。
袁枚与纪昀一样。如《新齐谐》卷一蒲州盐枭条,说蒲州盐池为蚩尤所据,幸赖张飞显灵,才能制住,并制其妻,妻名枭。所以结论是说:“始悟今所称盐枭,实始于此”。
卷二天壳条,说有人掉进地底,恃闭气术抵达极深处,发现地下还有一个天地世界,中间有壳隔开。故事讲完后,加上按语说:“余按《淮南子》:温带之下,无血气之伦。日轮所近,即温带矣”。
又云一人逢水獭之妖,恐惧间,诵秽迹金刚咒,几不成语,“但偶忆《本草》有熊食盐而死,獭饮酒而毙之语”,果然得以除妖。然后发议论说:“然则记览不嫌其杂,亦能救人”。
这些,都是用一个听起来有凭有据的故事,来“证明”古书上的记载果然有道理,古来相传的某些说法果然不谬。古书之记载与事件之间还常常成了互文印证的关系。
如此齐谐语怪,实与当日经史考据之风相同。甚且事文互证,比一般考据家只在文字堆里考来考去更符合实证精神。整个论说态度也是征实的,具体地用事例来解说文献之处,比比皆是。
或许仍有人对此不以为然,因为袁枚所释,都是些杂书,什么《本草》啦,《广博物志》啦,《群芳谱》啦,即或引用《淮南子》《化书》,亦与当时考证家着重于经史者不同,故不能一例相量。
这正是今人论学之盲点。须知实证精神、考据方法,既是精神、既是方法,便可施于任何材料上,如胡适就用于考证章回小说、禅宗史、水经注。材料之不同,不足以判定他们就非一家眷属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《新齐谐记》这类书,成于乾嘉考证征实之风鼎盛的时代,事实上也表现着征实的态度,且具体诂释了不少文献,而后人知人论世,乃将其书与乾嘉考据割裂开来,视为异路,不予闻问,岂非今人之陋乎?
再说,袁枚岂只有杂学哉?《新齐谐》证史之处甚多。有些直接叫古人来降乩,自述心曲,如卷十九史阁部降乩条。有些是引史以论世,如卷十六柳如是为厉条,说柳氏成为厉鬼的故事,然后作考证云:
或谓:柳氏为尚书殉节,死于正命,不应为厉。按《金史蒲察琦传》:琦为御史,将死崔立之难,到家别母。母方昼寝,忽惊而醒。琦问:“阿母何为?”母曰:“适梦三人潜伏梁间,故惊醒”,琦跪曰:“梁上人乃鬼也。儿欲殉节,意在悬梁,故彼鬼在上相候。母所见者即是也”。旋即缢死。可见忠义之鬼用引路替代,亦所不免。
卷二董贤为神条,又说:“汝勿为班固所欺也。固作《哀皇帝本纪》,既言帝病痿,不能生子,又安能幸我耶?此自相矛盾语也。我当日君臣相得,与帝同卧起,事实有之。武帝时,卫霍两将军亦有此宠,不得以安陵龙阳见比”,也是藉神来纠正史传之讹。
这恰与论柳如是为厉者相反。那是引史证事,这些则是以事辨史,二者合起来,一样构成互文互证之关系。
而且我们不要忘了,袁枚整本书其实都是史述。里面到处都是某相国、某侍郎、某大司寇、某方伯、某孝廉、某布政司、某按察司、某太守、某大司马、某举人、某学士,有名有姓,且多当时人物,所举事证,宛若口供。此等写法,构成一种气氛,是足以与他引史证事或以事辨史相互浚发的。
二、
如此述事,乃是认真地说荒唐话。讲起来煞有介事,引经据典,还有人证物证,可是说的却是鬼狐仙怪,满纸荒唐言。
如果说他的写作态度是实证的,这些鬼狐仙怪,是否也就征实可信了呢?由写作策略上说,袁枚无疑是希望如此的。他绝不会像唐人传奇,把里面人物取名为元无有、成自虚,点明了故事乃是杜撰。他的一切叙述,都要令人看起来就是征实可信的真事,虽其中有些可解,有些费猜,但基本上都是真的。
对于这些“真事”,我们该怎么看,便成一大难题。信其为真吗?明明是满纸荒唐言。不信吗?人家有凭有据,亲身涉历,我等焉能说皆无其事?幸而这并不会成为真正的困局。为什么?我们知道:袁枚和纪晓岚一样,除了治经史考据之外,他们还有些与当时那批考证学者不同之处,他们都是文人。文人就可能不完全征实。征实的态度,或许恰是文人故弄狡狯的写作策略。
何以见得?
卷一汉高祖弒义帝条,云某君卒而复苏,自谓前身乃九江王英布,且称“弒义帝,乃高祖使之,非项羽使之也。高祖弒义帝,嫁名项羽,而伪与诸侯讨弒义帝者。羽讼于上帝,须布为质。质明,果系为高祖所弒”。陈平之出奇计,此其一也”。他讲的这个人,叫卢宪观,山东驿盐道。也许真有其人、真有其事。但这会不会是袁枚假托来讲他自己对楚汉史事的见解呢?我不知道。但有一事,我可确定它是杜撰的,那就是续集卷五麒麟喊冤条。
该条云吴人邱生从事考证,奉郑康成为圭臬,游学于楚,被虎衔去,入一石洞,逢苍颉,纵谈六经与注疏。
苍颉先是说古只有诗书礼易等,不称为经。又说注疏穿凿附会,上干帝怒,谶纬乃妖言,郑玄注也颇荒谬:“天子冕旒用玉三百八十八片,天子之头几乎压死。夏祭地示,必服大裘,天子之身几乎暍死。只许每日一食,须劝再食,天子之腹几乎饿死”。还有一麒麟向上帝告状说郑玄注云郊天必用麒麟皮蒙鼓,岂非郊天一回必杀一麒麟?凡此等等,整篇三四千字,从汉儒批到宋儒,再批时文、诗文之风,洋洋洒洒。
纪昀也讲过好几个同类的故事,都是假借古圣人出面,反对汉宋学术。而其所以非实事,只是假托寓言,证据就在袁枚自己的文集里。试检其文集,便知苍颉对郑玄的指责、麒麟对郑玄的抱怨,其实正是袁枚自己的经学主张。在《新齐谐》中,他只不过换了个方式来说罢了。
卷廿二另说一狐所谈皆心性语录、所读皆是《黄庭》《道德》。评论说:“此狐乃真理学也,世有口谈理学而身作巧宦者,其愧狐远矣”。这类故事,我也均认为是寓言。嘲世之好讲道学者,说连鬼都怕讲考据的人。
这样的写作策略,弥漫全书。换言之,故事看来是真,事件可不见得真。此等狡狯,不懂文学的人可能要为之怪诧,可是在文学中实是稀松平常。李商隐诗:“楚雨含情皆有托”,巫山云雨、登徒子好色,皆属寓言。即如李商隐自己的锦瑟无题,他自己也说:“丛台妙伎,南国妖姬,事虽有涉于篇什,身实不接于风流”。
三、
事件或真或假,并不要紧,重要的是当时人大抵皆视其为真。撇开那些寄寓假托不谈,袁枚纪昀书中记载了不少名公巨卿的事迹。这一部分,因时人之门生故吏众多,杜撰情节的可能性较小,故更能见风气。
其风气便是既讲经史考证,又好谈狐说鬼,端严与恢诡,杂然并存。例如江永是大考据家,戴震的老师,而好奇嗜怪:
能制奇器。取猪尿脬置黄豆,以气吹满,而缚其口,豆浮正中。益信“地如鸡子黄”之说。有愿为弟子者,便令先对此脬坐视七日,不厌不倦,方可教也。家中耕田,悉用木牛。行城外,骑一木驴,不食不鸣。人以为妖,笑曰:“此武侯成法,不过中用机关耳,非妖也”。置一竹筒,中用玻璃为盖,有钥开之。开则向筒说数千言,言毕即闭。传千里内,人开筒侧听,其音宛在,如面谈也。过千里,则音渐渐散不全。忽一日自投于水,乡人惊救之,半溺而起,大恨曰:吾今而知数之难逃也……。此其弟子戴震为余言(卷十三江秀才寄话)。
地如鸡子黄,是古之“浑天说”,江永信此说,而取验于猪尿脬,已令人啼笑皆非。收学生,还要命他们如王阳明格竹子一般去瞪着猪尿脬看七天,更是古怪,看来比格竹子还要荒唐。不知戴震格过此猪尿脬否。
但此公颇有技术天才,所做木牛流马,似有成效。千里寄话器,彷佛也不比现在的录音带逊色。这种寄话器,应是确曾制出,且也不只江永曾经制成。续集记载程嘉荫由羽士处获习《奇器录》一本,能为木牛,“又能造寄语筒,筒间寸许,有闸隔之,内有机闭气,人向筒语,毕则闸之,闸有次第,若乱开,则不成句矣。据程云:此法可贮百日,过百日则机微气散”。
我推测江永的办法也是由道士那里得来。当时儒者,考经研史,而与道流相亲近者,为例不尟。程嘉荫外,惠栋注解《太上感应篇》、仇兆鳌注解《参同契》,均甚著名,江永殆亦如此。
而且不管其是否果然如是,江永之好奇多怪,乃是极明显的。千里寄语器和木牛流马,在此亦皆不是科学,而是道术。
毛西河也差不多。此公性气之奇,辄见于诸家笔记,袁枚也录了一事,谓浙人方文木浮海至毗骞国,见大头王。王说天地关辟以后,十二万年便有一盘古,世界就重来一遍。可是每次重开世界以后,仍照着第一次的情况,只是重演一次,依样奉行,丝毫不许变动,故“世人终日忙忙急急,正如木偶傀儡,暗中有为之牵丝者。成败巧拙,久已前定,人自不知耳”。归来,以此语毛西河,毛氏说:“人但知万事前定,而不知所以前定之故,今得是说,方始豁然”。
这是彻底的定命论,妄谬殊甚。我就不知其何以“豁然”,依我看是问题多多的。而毛西河竟深信之,且信人被风吹至毗骞国之事。非素性好奇,故人以此投之乎?
文字学家桂馥也是个好奇的人,卷二十鼠胆两头条言:“桂未谷广文,精篆隶之学,藏碑板文字甚多。每夜被鼠咬破,心恶之,设法擒鼠。以为鼠胆汁可以治聋,乃生剥之。果得一胆,如蚕大,两处有头,蠕蠕行动。鼠死半日,胆尚活也”。此事之奇,不在鼠胆奇怪,而在于他会想到用鼠胆以治耳聋,而且去生剥老鼠。今之治文字学者,大抵就不会想到去干这种事。
当时汉学复兴,与四库开馆有密切的关系。建议乾隆开四库馆的是朱筠。朱筠就相信自己是武夷君临凡。续集卷一武夷君条云:朱氏“督学安徽,梦上帝召复武夷君位。先生以文集未成泣辞,帝许之。醒而述其事于贵池令林梦鲤。闻者共异之,后视学闽中,谒武夷君庙。庙内设施位置,与梦中一一吻合,心益异焉。任满复命,无疾而终”。
当时学人,又常见妖怪。如费密,卷十一奇鬼眼生背上条,云其与杨展将军去四川时,某夜与杨及其副将住一楼上,夜遇怪,背有一眼放光。
又,卷一胡求为鬼球条,载方苞在武英殿修书时,其仆胡求夜被鬼抬到后院。东边一神,红袍乌纱,把他踢得滚到西边。西边一神,又把他踢到东边。
厉鹗,卷十五鹤静先生条,则谓:“厉樊榭未第时,与周穆门诸人好请乩仙”。
赵翼也是喜欢扶乩的,续集卷四乩仙灵蠢不同或倩人捉刀条云:“赵云松在京师,烦乡人王殿邦孝廉请仙”即是一例。
蒋士铨更奇。未中进士前,梦入阴司,说是某冥官已奏明玉帝,以蒋为代。醒而大惊。友人教他礼拜北斗,并诵大悲咒,终于得免。见卷九蒋太史条。后来蒋修《南昌府志》,夜梦一段将军来拜,说其头不应该白白被砍。乃为查考其事,补入《忠义传》内。见卷十二吾头岂白斫者条。又,蒋在蕺山书院教书时,扶乩,关帝下降,告诉他七月间山阴有大灾,教他避劫,届时果然飞沙走石,两龙斗于空中,墙倾树倒,居民死者万人。见卷二十,山阴风灾条。
这些时人好异尚奇,乃至扶乩、礼斗、符咒、见怪、信鬼、讲定命的记载,恰好让我们看清了乾嘉考据学风流行的那个时代到底是个什么样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卷十四说:“己卯典试山西时,陶序东以乐平令充考官。卷未入时,共闲话仙鬼事”,逮着了一丁点儿闲暇,就要说鬼,这不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吗?
我们不能说他们治经史考证,有理性精神,敢于疑古,具实事求是之态度是假的。但起码这些均与他们同时也相信鬼狐仙怪是并存的。一方面端严正经地讲经学,谈圣贤大道理;一方面也同时奉佛老、谈因果、讲鬼狐、说异闻。
必须是要在这样环境中,像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《新齐谐》这样的书才能堂堂皇皇的写作,完全不忤时会。稍早的《聊斋》,之所以流行于此一时代,亦拜此风气之赐,其他时代便不易有此大规模谈狐说鬼之现象。纵或有之,例如洪迈写《夷坚志》的南宋,讲鬼怪故事的人和讲圣贤学问的学者乃是分裂的两个群体,不像干嘉时期,完全浃合为一。
我旧曾考证罗聘与翁方纲的交谊。谓罗聘在京,系以翁方纲为其交游中心。因翁的关系,罗和中朝名士颇多交往,其中不乏经学家,故为毕沅作《豳风图卷》、摹郑玄像,为孙星衍作《仓史造字图》《伏生授经图》,为桂馥作《说文统系之图》等等。
画家当然很多,但罗聘的特别处,在于他能视鬼,所作且以鬼趣图为最著名。他在京师,日与人画鬼、说鬼,并自谓见鬼,而竟能博得这些人的喜爱与敬重,一时风气如何,即不难想见。
袁枚也提到过罗聘能见鬼的事,见卷十四鬼怕冷谈、鬼避人如人避烟诸条。纪昀则说:“胡中丞泰初、罗山人两峯,皆能视鬼。恒阁学兰台亦能见之,但不能常见耳”,可见那时不少人是能活见鬼的。
四、
在一个讲经学而其实颇杂于鬼怪奇谈的时代,其思想也必是混杂的。儒家固然是主流,但与鬼狐相关的佛道思想势必间杂于其中。
对于这样的混杂,我们该如何看?
第一个问题,是理性与宗教性思想间的关系。乾嘉时期的经学考证、文字训诂,依近代人之理解,乃是一种实证精神、理性态度和科学方法。可是如上文所述,当时弥漫于士大夫间的,其实是谈狐说鬼、讲因果报应的混杂型世俗信仰型态。士大夫不仅好奇尚异,甚且常用征实的方法来论证鬼神实有、报应不虚。讲起术法,亦头头是道,尤热衷于扶乩。这是杂然并存矛与盾,显得十分不协调。
但不协调也许是我们现代人才有的感觉。现代思想之一大特征就是对科学理性的强调,认为现代社会即是理性精神萌发,“解除世界魔咒”,破除了世人对宗教的迷信才出现的。启蒙运动、政教分离、宗教时代结束之后,乃有现代社会。故科学世界观与宗教世界观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。由于我们有了这样的观念,所以才觉得干嘉时人怪。
可是理性与宗教并存也许才是常态。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的时代,谈逻辑、说理性,而同时也信仰着他们的神。中世纪欧洲神学,以柏拉图的“理念”、亚里士多德的“第一因”去论证上帝存在,更是以理性诠释着信仰。理性不但服务于宗教目的,理性本身也在神的指引之下才能运作,故人的理性之上更有神的启示理性(revealedreason)。到康德,则区分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,在实践理性领域,上帝存在亦仍是道德实践的保证。凡此等等。均显示了理性与信仰并存或交互为用的非现代景观。
即便在现代社会,脱离了现代主义意识型态,真正存在着的现当代社会,情况也是如此。越是被认为科学性强的,如数学、统计、物理、生命科学之学者专家,宗教信仰与宗教态度越强。越是“科学性”少或可疑的学科,其学者越不信宗教。而民众呢?且不说伊斯兰教、东正教在目前政治经济社会发展中举足轻重,环顾大陆、港、台、新加坡,谁看不到社会越现代,寺庙的香火就越鼎盛,风水、命相、灵异之说就越盛?
因此,一个具实证主义科学精神的乾嘉,乃是由现代意识制造出来的。还原到当时人真实的生活世界中去,恐非全貌。就算有,也只是半面金刚。它另一面,乃是谈狐说鬼的。要把两者拼合且予以有机地、动态地看,才可以了解那个时代。
第二个问题,是谈狐说鬼的伦理意涵。如前所述,许多时代都是理性与宗教并存的;可是时代不同,其并存之意义也就不同。苏格拉底认为“神谕要他借询问别人来考察自己”,他感受到了神的召唤,要他在人间履行神圣的职责。在他看来,通过积累知识来实现美德乃是一种发自人性内部的宗教要求。清朝纪昀袁枚这些人自然不会如此认为。那么,他们讲鬼狐、说阴骘、谈果报、述奇迹,所为何来?
我们试考察一下清代《弟子规》《增广昔时贤文》等书,即可发现它们整体上呈现为一种世俗儒家伦理(vulgarConfucianism)。那里既有对子弟要求其克制、节约、勤勉、惜时、孝悌之类劝戒,亦弥漫了劝善的言论。而教人行善的特征,就是把它跟报应联系起来。同时,命定思想也极普遍,如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身都是命安排”“百年还在命,半点不由人”。好人好报及命定,则又往往表现在功利与成就上。
这种世俗化的儒家,由来已久,汉代王充已是如此。谈定命、论穷通,以功利成就为命运好恶之征。但那时还没有佛教思想。唐代各种启蒙书便开始以果报来联系穷通善恶了,宋代的《三字经》《阴骘文》《太上感应篇》,更是以果报劝善,以定命劝世,以富贵寿考来耸动人。整个世俗化儒家的教化系统及型态,大抵即定于此时。明清之善书、蒙书,在细节及技术上略有变化,例如明末的“功过格”,但思想并未超越或突破此一格局。因此世俗化的儒家伦理,未必系因明代后期儒学发展而然。可是由明清间广泛流行的这些世俗儒家伦理著作,恰好可以让我们体会到袁枚《新齐谐》、纪昀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一类书的写作语境。
就像惠栋以经学大师身分去注解《太上感应篇》,他的发言位置及自我意识,此时并不是精英式的知识分子,而是和一般老百姓一样,拥有共同的伦理态度。袁枚纪晓岚在书中大谈鬼神狐怪、因果报应,也是如此。
第三就是前文说过的,他们书中所记载的,固然也不乏市井人士,然而主要是缙绅士大夫与官僚。于是该书所显示的意义就是:当时精英士大夫阶层非但与市民共同拥有一个伦理世界,他们甚且更是这套伦理观的主要推动者,自觉地担负着推广它的责任。因而士大夫既信之,又传述之,型态上很像是传教士,所写的那些书遂都像是善书,自以为可发挥“教化”之功。
这套伦理观,在哲学上十分混乱,儒道佛混杂;也不深刻,如定命观之类,多经不起哲学理论之推敲。而且劝善惩恶,托迹于鬼神,竟是神道设教而却把自己给先哄住了,使得一时之间士大夫扶乩说鬼、好奇尚异,大成风气。然而亦正因为是如此,它才是真正世俗的。士大夫与世俗社会人没什么“大传统”“小传统”之分,同享一个传统。
由这里看,我们就越来越会觉得:经学考据,只是这些士大夫做为知识人的一种专业知识,与诗人谈诗之格律、词人考词之调谱、玩古董的人考金石碑帖相似。但凡是专业知识,都只是一偏的技艺,且辄与身心价值取向无甚关系。当时士大夫在整体生活及伦理价值上,又不可能归向宋明理学,于是趋于世俗儒家伦理,便成了十分自然的事。
可是,第四个问题,可是世俗儒家伦理,自来却已与文学形成为一种特殊的关系。文人志怪,渊源甚古,志怪而杂以幽明之理、果报之谈,更是在南北朝唐宋间就已蔚为传统。后世有志宣扬鬼神果报思想者,亦皆假途于笔记志怪,包括《阴骘文》《感应篇》均是如此。世俗儒家伦理,所存在的载体,就是这些因果报应、鬼神福佑故事,及劝戒歌谣、格言隽语等等,而不再是经书、注疏、古文、讲章、语录那些东西。民间有时也会把这些故事另行敷衍成小说,或拼合歌谣格言,配上音乐,编成戏曲,又或制为宝卷、弹词。总之,民众是由享用文学中去获得伦理教化的。
在此特殊情境下,鬼狐仙怪便都有个基本特征,那就是具有文学性。这是它绝异于现代或西方之处。
试看这些文字,无论是王渔洋、蒲松龄、纪晓岚、袁枚写的,鬼狐都会作诗,某些还擅长论诗,见解不俗。乩仙降乩也要作诗。梦中至某处,该处必常有诗歌或对联;逢某仙,某仙亦辄能唱和。占命卜运,天机多藏在诗里。短寿而去,又往往是奉召上天作文章。这并不是由于古代的鬼比较风雅,或是因为这些作者均是文学家,实乃叙事传统使然。
也就是说:在乾嘉,经学考据其实只是一部分士大夫的专门技艺,殊不足以见其整体人格与精神状态。当时的整个士大夫阶层,实与老百姓共享着一套世俗伦理。这一套伦理内涵是以儒家为基底的三教混合型态,可是表现方式却常是文学的。文人志怪以言果报,即其中最主要的一支。因此,这些文人所描绘的具文学性之鬼狐仙怪世界,遂也是包括经学家在内的士大夫每日的优游藏息之处了。然,此非仅知乾嘉经学考据者所能知也。
龚鹏程龚鹏程,年生于台北,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。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。
办有大学、出版社、杂志社、书院等,并规划城市建设、主题园区等多处。讲学于世界各地,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、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。擅诗文,勤著述,知行合一,道器兼备。